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酸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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酸苦

承劍府。

玉無瑑一身頎立在拂霜樓外, 等著葉衣霜出來。

從前他無欲無念,只是因為心中別無掛礙而已。此時此刻,心中如一鍋滾水, 坐立不安。

一旁的長孫璟安慰道:“阿玉啊, 你也不用擔心。葉谷主說了, 璧月的身體並無生命危險,只是需要接骨療傷罷了。不管怎麽說,也比在高陽山那一次好多了。”

他嘆息一聲:“阿月每次受到重傷,都是因為曇摩寺的和尚。承劍府和曇摩寺, 真是孽緣啊——”

當時戰況, 兩人都能看出,如果李璧月持照夜八荒劍先發制人,勝負猶未可知。只是李璧月一念之仁,對明光手下留情, 反而被重創。

玉無瑑想起明光, 也覺得頭痛:“沒想到曇摩寺最清聖的佛子最後也不免墮入魔道,難道三十年前的讖言真的會實現嗎?”

兩人對視一眼,想起三十年前渾天監那道“佛興,道泯,劍滅,唐亡天下”的讖言,心中都生出濃濃的恐懼。

如今,明光融合十二顆舍利子,成為天下第一人, 一掌就重傷李璧月, 奪走浩然劍種。

如果天下間已無人是他的對手,他最終繼承了曇無國師的遺志, 致力於建立什麽“無上佛國”,三十年前的讖言還真有可能實現。

葉衣霜從拂霜樓走出,兩人一同迎上。

玉無瑑問道:“葉谷主,阿月情況如何?”

葉衣霜拂了拂臉上的熱汗,道:“李府主傷處有三。其一,胸骨錯位,其二,筋脈有損,其三,臟腑受創。錯位的骨頭我已經接好,筋脈我也已經以針法接續,唯有臟腑之傷,需要用藥物將養為主,最少需要半個月。她仍然昏迷未醒,燕姨正在熬藥,你們去看看她吧。”

長孫璟摸了摸鼻子,道:“既然沒醒,我就不進去了,阿玉你去照顧她吧。”

玉無瑑進入拂霜樓,只見李璧月側躺在床榻之上。她面色冷白,雙眼緊閉,長眉輕蹙,一頭長發散亂鋪陳,看起來清冷易碎。

他輕輕揭開襦被,只見修長白皙的玉背,那纖細勁瘦的蝴蝶骨上,被薄紗掩去的地方,蜿蜒出鮮紅的血痕。

承劍府主素來剛強,從不肯半分示弱於人。人們見慣了她一劍在前,遮風避雨,也常常讓人忘了,這終究也是一具血肉鑄成的身體,也會受傷,也是如此地脆弱。

他忍不住擁住她,握住她的手,吻著她的臉龐,輕聲問道:“阿月,你會疼嗎?”

昏睡中的李璧月自然不會回答,只是手指無意識抓著他的衣袖,感受到熟悉的氣息,那擰起的眉睫輕輕舒展了些。

清苦的藥味傳來,燕姨端著熬好的湯藥走近,“玉道長,這是葉谷主交代的湯藥,要趁熱喝了才好。”

玉無t瑑點頭,讓出身前的位置,將李璧月扶起。燕姨走近了些,舀了湯藥送至李璧月唇邊,李璧月吃了兩口,不知是不是嘗出了苦味,便閉了嘴巴不吃了。

燕姨又嘗試了幾次,始終無法餵進去,發愁道:“府主從小不愛吃藥,就算有什麽病痛,多半自己扛扛就過去了。只是這次府主傷得這麽重,這不吃藥,又怎麽能扛過去喲——”

玉無瑑想了想,問道:“不知府中可有酸梅?”

燕姨道:“有有。府主小時候剛來承劍府的時候,最喜歡吃的就是酸梅。長大了,心事重了,就不太吃這些零嘴了。不過,我每年都會備一些,我去取來。”

燕姨很快取了酸梅過來,玉無瑑另外取了一只瓷盞,將酸梅搗爛泡水之後,淅出酸湯,端到床前。

他將李璧月輕輕扶起,讓她靠在他懷裏,用勺子舀了酸湯,送到她嘴邊,輕聲哄道:“阿月,這是你最喜歡的梅子湯,酸甜酸甜的,你喝一口好不好?”

這次,李璧月總算張了唇,將梅子湯咽了下去。玉無瑑不慌不忙,將梅子湯一勺一勺地給她餵了下去。等一盞酸湯餵完,他這才拿起藥碗,開始餵藥。

這次李璧月再無抗拒,將藥都喝了個幹凈。

燕姨嘖嘖稱奇:“還有這種辦法?”

玉無瑑道:“她小時候就不喜歡喝藥,但是喜歡吃酸的。她每次生病,我姨母就是這樣哄她吃藥。姨母說,酸味麻痹舌頭,就吃不出苦了。”

***

翌日,新帝李澈從帝陵返回。長孫璟親自入宮一趟,將長安最近諸事稟報新帝知情。

李澈聽聞李璧月昏迷,迄今未醒,親自到承劍府探望。之後,又與長孫璟和玉無瑑密談一下午。

“無上佛國”之事,畢竟駭人聽聞。消息若是傳出,只怕朝野動蕩,長安更會人心惶惶。三人決定還是先封鎖消息,先等李璧月醒來再說。

明光已是當世第一人,又得到了三顆龍睛。如果他真的繼承了曇無國師之志,一條路走到黑,當世之上,有能力阻止他的人,唯有李璧月。

秘議之後,李澈又專門召見了葉衣霜一次。提出不論花費多大代價,都要讓李璧月盡快恢覆如初,一切珍稀藥材,任她從大內秘庫隨意挑選。

***

三日之後,在灌下無數珍稀藥材之後,李璧月終於蘇醒。

彼時,葉衣霜最後一次用針術修覆她受損的經脈。她收針之後探脈,感覺李璧月體內真氣已經運行如初,臟腑沈傷也好了大半,終於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。

她收拾好藥箱出門,才走到拂霜樓門口,遽然發現身後傳來風聲。

她一回頭,只見李璧月手持棠溪劍,一劍向她刺來。承劍府主的瞳孔深處閃爍著暴虐的殺意,沒有任何的溫度,沒有任何的情感。

縱使李璧月一向冷情,也從沒有人見過她這樣的眼神。

葉衣霜察覺到危險,但已來不及躲避,只楞在原地,發出一聲驚呼:“李府主,你——”

在那千鈞一發之刻,一直守在門外的玉無瑑足下如飛,張開雙臂,擋在她身前,疾呼道:“璧月,不可——”

棠溪劍勢極快。

這本是無可抵擋的一劍。

劍鋒倒映著青年道士著急慌亂的眼神,時間在這一剎被分解。

快得來不及生不出任何念頭,又慢得仿佛已經過去無數年。

就在棠溪劍就要刺上玉無瑑咽喉一刻,劍鋒忽地停了下來。承劍府主那雙滿是殺意的眼睛微微失神,仿佛認出了眼前人,又仿佛並不認識,只喃聲道:“你是誰?”

就在此時,一柄劍鞘拍上李璧月後腦,將她砸暈了過去。

長孫璟胸口上下起伏,氣喘籲籲道:“好險。”

玉無瑑方才在生死間走了一個來回,此時仍有些後怕,問道:“長孫師伯,這是怎麽回事?阿月不是醒了嗎,為什麽她會突然攻擊葉谷主?”

長孫璟長嘆一聲:“唉,我就知道照夜八荒劍不可輕動,她一連用了兩次,唉,唉……我本來心存僥幸,想著她上次既然沒太大的事,這次也是一樣。沒想到……沒想到……”

長孫璟唉聲嘆氣:“想不到阿月也會走上第三任府主江承影的老路。明光那邊還不知道什麽情況,阿月也出事,這該如何是好?”

葉衣霜這時也緩過神來,問道:“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?我的醫術應該沒問題才對,為什麽李府主方才好像失控了。”

長孫璟道:“一切的問題都出在照夜八荒劍上,這柄劍曾浴真龍之血,威力無窮,但是因為龍之怨力,有很大的副作用……”

玉無瑑想起上次在那溪李璧月短暫失憶的事,問道:“師伯是說,阿月又失憶了?”

長孫璟:“第二次使用,比失憶嚴重多了。承劍府的歷史上,也只有第三任府主江承影兩次使用過照夜八荒劍,他的結局,唉……”

江承影是承劍府第三任府主,也是繼秦士徽之後第一位使用照夜八荒劍的人。他第一次用劍之後,也曾短暫失憶,當時,他並不以為異。

在第二次遭遇強敵之時,他理所當然地再次使用這柄劍,雖然成功誅殺敵人,可他重傷清醒之後,就像發瘋一樣拿劍亂砍。

江承影的妻子南容,亦是當時承劍府有數的女劍者,為了阻止他殺人,死於江承影的劍下,江承影的兩位師弟也被他所傷。承劍府無奈之下,向玄真觀和曇摩寺求助,最後玄真觀主玉真道長和玄真觀寂嚴禪師聯手,才將江承影制服。

兩人診斷之後,發現江承影的識海有無數的黑色絲絮。這些黑色絲絮是真龍死時所產生的怨力,在江承影使用照夜八荒劍時進入他的識海,影響了江承影的神智,讓他一直以為自己仍然處在上一次的戰鬥之中,會攻擊自己遇到的每一個人。

此事讓玉真道長和寂嚴禪師覺得頗為棘手,最後寂嚴禪師想出了一個辦法,便是以將自己的元神的一部分煉化為純凈的靈魂本源之力,進入江承影的識海,凈化龍魂怨力。

但是這個方法,有著很大的危險性。沒有人會讓其他人侵入自己的識海,一旦江承影以神識反擊,寂嚴禪師九死一生。

玄真觀和曇摩寺都是修元神。元神也就是凡人所說的靈魂,修者通過修持,魂元遠比一般人穩固強大,也稱之為元神。神識,即由靈魂所衍生的人格意識,藏於人的丹田識海。江承影失去神智,神識也失去自我意識,在自己的主場會攻擊侵入者。

玉真道長多番勸阻,但寂嚴法師天性慈悲,認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。他與江承影本是摯友,無法坐視自己朋友如此沈淪下去。

最後,他將曇摩寺住持之位傳給自己的弟子,交代好身後之事,讓人將自己和江承影關在一間密室中。下令,不管發生什麽,都不許進去,也不許從外面開門。

七天之後,江承影從密室出來,帶出來了寂嚴法師的屍體。寂嚴法師雖然治好了江承影,但他的元神在進入江承影識海之時,遭到反擊,最終身死魂消。

江承影雖然恢覆,可是他的妻子和摯友都因他而死,終日愧悔。三年之後,郁郁而終。

長孫璟懊惱道:“這也怪我,我以為華陽真人已死,這世上應該沒什麽人會讓阿月動用這把劍,離開長安之前沒有事先提醒,誰能想到曇無國師這老不死的能搞出這麽大個陰謀。”

玉無瑑與李璧月額頭相抵,靈臺相接,果然見到李璧月識海深處,無數黑色絲絮纏繞,濃郁如同化不開的黑霧。

“果然和長孫師伯說得一樣。”

他將李璧月抱起來,問道:“當初寂嚴禪師為江府主凈化龍魂怨力的那間密室在哪裏?”

長孫璟瞪大眼睛:“你想幹什麽?難道你——”他拖長音調,語氣不可思議。

玉無瑑道:“寂嚴禪師既然能為江府主凈化龍魂之力,那我也可以。”

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阿月她……還有你……”長孫璟語無倫次:“你們……”

最終,他索性放棄組織語言,直截了當道:“不行,我不能允許。明光已經出事了,阿月也出事,如果你再出事,那玄真觀、承劍府、曇摩寺就真的一起全軍覆沒了,三十年前的讖言就直接應驗了。”

玉無瑑擡起頭道:“長孫師伯是不是想說江府主當初失控之下失手殺器,後來寂嚴禪師為了救他,元神進入識海時,遭到江承影神識t反擊,最終也不幸身死。我最終的結局也會和那位寂嚴禪師一樣,是嗎?”

長孫璟艱難地點了點頭。

玉無瑑伸出手,輕撫李璧月的臉頰,柔聲道:“可是璧月方才並沒有殺我,她就算失去神智,她仍然能認出我,不是嗎?”

眾人都想起方才千鈞一發一刻,那分明是勢無轉圜的一劍,卻停留在玉無瑑咽喉之前。

長孫璟仍是搖頭:“不行。這根本不一樣,她方才能認出你,不一定代表她就會允許你進入她的識海,這個風險太高了。”

玉無瑑神情依然平和,“可是寂嚴禪師最終救回了江府主。就算我像寂嚴法師一樣,遭到神識反擊而死。只要阿月沒事,也就夠了。師伯您也很清楚,如今局面,只有阿月有可能能夠對付明光,我們都不行。”

長孫璟仰天長嘆:“阿玉啊,就算如此,你有沒有想過,玄真觀要怎麽辦?你是紫清真人以天衍之術蔔出的繼任之人,難道你要玄真觀自此而絕嗎?還有,你有沒有想過阿月以後要怎麽辦?她找了你這麽多年,好不容易,你們之間終於可以有一個好的結果。她清醒之後,她發現自己失控之下殺了你,她不得當場發瘋。屆時,別說對付明光,屆時她直接自己抹脖子自殺都有可能啊——”

青年道士的臉上浮現清淺的笑容。

他身上似乎有一種特質,不管在什麽樣的逆境,總是以一種柔和的態度面對一切,卻不曾有一步後退。就像海納秋水,沖而不盈。又如萬仞之山,剛而不折。

“師伯,這段時日,我已經將道源心火中的無盡藏都已經默寫出來,存放在我所居住的客房之中。有了這些,玄真觀自然覆興有望。我有一個徒弟,他年齡尚幼,我一向教導雖不甚用心,但也足以擔當玄真觀繼任者,只是往後還要師伯多費心。”

他垂下眼眸,看向懷中的女子,柔聲道:“至於阿月,她會知道,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。而她,也有自己要走的路。她或許會傷心,或許會難過,但是並不會因此而失志。不然,她又怎麽能擔當謝府主排除萬難,讓她繼任承劍府主的初衷。”

長孫璟啞口無言,他還要再勸,玉無瑑又重新擡起頭。

“何況,這些只是最壞的打算。師伯,我是她最親近的人。我相信,她根本不會傷我。”

“我已做好決定,師伯不必再勸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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